汪曾祺作品
汪曾祺(1920-1997),江蘇高郵人,“里下河文學流派”代表作家。早年畢業(yè)于西南聯(lián)大。代表作《大淖記事》獲1981年全國優(yōu)秀短篇小說獎。作品渾樸自然、清淡委婉中表現(xiàn)和諧的意趣,具有濃郁的鄉(xiāng)土氣息,顯示出沈從文的師承。在小說散文化方面,開風氣之先,被譽為“抒情的人道主義者,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,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”。
法國人安妮·居里安女士聽說我要到波士頓,特意退了機票,推遲了行期,希望和我見一面。她翻譯過我的幾篇小說。我們談了約一個小時,她問了我一些問題。其中一個是,為什么我的小說里總有水?即使沒有寫到水,也有水的感覺。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過。是這樣。這是很自然的。我的家鄉(xiāng)是一個水鄉(xiāng),我是在水邊長大的,耳目之所接,無非是水。水影響了我的性格,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。
我的家鄉(xiāng)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。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(我的家鄉(xiāng)把運河堤叫“上河堆”或“上河埫”。“埫”字一般字典上沒有,可能是家鄉(xiāng)人造出來的字,音淌。"堆"當是"堤"的聲轉)。我讀的小學的西面是一片菜園,穿過菜園就是河堤。我的大姑媽(我們那里對姑媽有個很奇怪的叫法,叫“擺擺”,別處我從未聽過有此叫法)的家,出門西望,就看見爬上河堤的石級。這段河堤有石級,因此地名"御碼頭",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(據(jù)說御碼頭夏天沒有蚊子)。運河是一條"懸河",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,據(jù)說河堤和墻垛子一般高,站在河堤上,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。我們幾個同學,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。城外的孩子放風箏,風箏在我們的腳下飄。城里人家養(yǎng)鴿子,鴿子飛起來,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。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,過了河堤,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。
我們看船。運河里有大船。上水的大船多撐篙。弄船的脫光了上身,使勁把篙子梢頭頂在肩窩處,在船側窄窄的舷板上,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到船尾。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,歙的一聲把篙子投進水里,扎到河底,又頂著篙子,一步一步向船尾。如是往復不停。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長而極粗,篙頭如飯碗大,有鋒利的鐵尖。使篙的通常是兩個人,船左右舷各一個;有時只一個人,在一邊。這條船的水程,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。這種船多是重載,船幫吃水甚低,幾乎要漫到船板上來。這些撐篙男人都極精壯,渾身作古銅色。他們是不說話的,大都眉棱很高,眉毛很重。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,故目光清明堅定。這些大船常有一個舵樓,住著船老板的家眷。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輕,一邊扳舵,一邊敞開懷奶孩子,態(tài)度悠然。舵樓大都伸出一枝竹竿,晾曬著衣褲,風吹著啪啪作響。
看打魚。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。一般都是兩條船,一船八只魚鷹,有時也會有三條、四條,排成陣勢。魚鷹棲在木架上,精神抖擻,如同臨戰(zhàn)狀態(tài)。打魚人把篙子一揮,這些魚鷹就噼噼啪啪,紛紛躍進水里。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,眨眼工夫,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——魚鷹似乎專逮鱖魚。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(魚鷹脖子上都有一道箍,否則它就會把逮到的魚吞下去),把鱖魚扔進船里,獎給它一條小魚,它就高高興興,心甘情愿地轉身又跳進水里去了。有時兩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,鱖魚還在掙蹦,打魚人已經(jīng)一手撈住了。這條鱖魚夠四斤!這真是一個熱鬧場面。看打魚的、看魚鷹的,都很興奮激動,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,不動聲色。
遠遠地聽見嘣嘣嘣嘣的響聲,那是在修船、造船。嘣嘣的聲音是斧頭往船板里敲釘。船體是空的,故聲音傳得很遠。待修的船翻扣過來,底朝上。這只船辛苦了很久,它累了,它正在休息。一只新船造好了,油了桐油,過兩天就要下水了?纯磵湫碌拇,叫人心里高興——生活是充滿希望的。船場附近照例有打船釘?shù)蔫F匠爐,丁丁當當。有碾石粉的碾子,石粉是填船縫用的。有賣牛雜碎的攤子。賣牛雜碎的是山東人。這種攤子上還賣鍋盔(一種很厚很大的面餅)。
我們有時到西堤去玩。坐小船,兩篙子就到了。西堤外就是高郵湖。我們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。湖很大,一眼望不到邊。很奇怪,我竟沒有在湖上坐過一次船。湖西是還有一些村鎮(zhèn)的。我知道一個地名,菱塘橋,想必是個大鎮(zhèn)子。我喜歡菱塘橋這個地名,這引起我的向往,但我不知道菱塘橋是什么樣子。湖東有的村子,到夏天就把耕牛送到湖西去歇伏。我所住的東大街上,那幾天就不斷有成隊的水牛在大街上慢慢地走過。牛過后,留下很大的一堆一堆牛屎。聽說是湖西涼快,而且湖西有茭草,牛吃了會消除勞乏,恢復健壯。我于是想象湖西是一片碧綠碧綠的茭草。
高郵湖中,曾有神珠。沈括《夢溪筆談》載:
嘉祐中,揚州有一珠甚大,天晦多見,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,后轉入甓射湖,又后乃在新開湖中,凡十余年,居民行人常常見之。余友人書齋在湖上,一夜忽見其珠甚近,初微開其房,光自吻中出,如橫一金線,俄頃忽張殼,其大如半席,殼中白光如銀,珠大如掌。燦爛不可正視,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,如初日前照,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,倏然遠去,其行如飛,浮于波中,杳杳如月。古有明月之珠,此珠色不類月,熒熒有芒焰,殆類日光。崔伯易嘗為《明珠賦》。伯易高郵人,蓋常見之。近歲不復出,不知所往。樊良鎮(zhèn)正當珠往來處,行人至此,往往維船數(shù)宵以待觀,名其亭為“玩珠”。
這就是"秦郵八景"的第一景"甓射珠光"。沈括是很嚴肅的學者,所言鑿鑿,又生動細微,似乎不容懷疑。這是個什么東西呢?是一顆大珠子?嘉祐到現(xiàn)在也才九百多年,已經(jīng)不可究詰了。高郵湖亦稱珠湖,以此。我小時學刻圖章,第一塊刻的就是“珠湖人”,是一塊肉紅色的長方形圖章。
湖通常是平靜的,透明的。這樣一片大水,浩浩淼淼(湖上常常沒有一只船),讓人覺得有些荒涼,有些寂寞,有些神秘。
黃昏了。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、橘黃,又漸漸變成紫色,很深很深的紫色。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。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。
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。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。
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:
“二丫頭......回來吃晚飯來......”
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,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。
高郵湖也是一個是懸湖。湖面,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,比運河東面的地面都高。
湖是懸湖,河是懸河,我的家鄉(xiāng)隨時都在大水的威脅之中。翻開縣志,水災接連不斷。我所經(jīng)歷過的最大的一次水災,是民國二十年。
這次水災是全國性的。事前已經(jīng)有了很多征兆。連降大雨,西湖水位增高,運河水平了槽,坐在河堤上可以“踢水洗腳”。有許多很瘆人的、不祥的現(xiàn)象。天王寺前,蝦蟆爬在柳樹頂上叫。老人們說:蝦蟆在多高的地方叫,大水就會漲得多高。我們在家里的天井里躺在竹床上乘涼,忽然撥剌一聲,從陰溝里蹦出一條大魚!運河堤上,龍王廟里香燭晝夜不熄。七公殿也是這樣。大風雨的黑夜里,人們說是看見“耿廟神燈”了。耿七公是有這個人的,生前為人治病施藥,風雨之夜,他就在家門前高旗桿上掛起一串紅燈,在黑暗的湖里打轉的船,奮力向紅燈劃去,就能平安到岸。他死后,紅燈還常在濃云密雨中出現(xiàn),這就是“耿廟神燈”--—“秦郵八景”中的一景。耿七公是漁民和船民的保護神,漁民稱之為“七公老爺”。漁民每年要做會,謂之“七公會”。神燈是美麗的,但同時也給人一種神秘恐怖感。陰歷七月,西風大作,店鋪都預備了"高挑燈籠"——長竹柄,一頭用火燒彎如鉤狀,上懸一個燈籠,輪流值夜巡堤。告警鑼聲不斷。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。一個浪頭翻上來,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。看來堤是保不住了。終于,我記得是七月十三(可能記錯),倒了口子。我們那里把決堤叫“倒口子”。西堤四處,東堤六處。湖水涌入運河,運河水直灌堤東。頃刻之間,高郵成了澤國。
我們家住進了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(同時搬到茶館樓上的還有幾家),巷口外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河,"河"里翻滾著箱箱柜柜、死豬死羊。"河"里行了船,會水的船家各處去救人(很多人家爬在屋頂上、樹上)。
約一星期后,水退了。
水退了,很多人家的墻壁上留下了水印,高及屋檐。很奇怪,水印怎么擦洗也擦洗不掉。全縣糧食幾乎顆粒無收。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致挨餓,但是沒有菜吃。老是吃慈姑湯,很難吃。比慈姑湯還要難吃的是芋頭梗子做的湯,日本人愛喝芋梗湯,真不可理解。大水之后,百物皆一時生長不出,惟有慈姑芋頭卻是豐收!我在小學教務處的地上發(fā)現(xiàn)幾個特大的螞蟥,縮成一團,有拳頭大,怎么踩也踩不破!
我小時候,從早到晚,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,幾乎沒有。我上小學,倘不走東大街而走后街,是沿河走的。上初中,如果不從城里走,走東門外,則是沿著護城河。出我家所在的巷口的南頭,是越塘。出巷北,往東不遠,就是大淖。我在小說《異秉》中所寫的老朱,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,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。老朱真是個忠心耿耿的人,我很敬重他。他下水把水桶弄滿(他兩腿都是“筋疙瘩”——靜脈曲張),我就揀選平薄的瓦片打水漂。我到一溝、二溝、三垛,都是坐船。到我的小說《受戒》所寫的庵趙莊去,也是坐船。我第一次離家去外地讀高中,也是坐船-——輪船!
水鄉(xiāng)極富水產(chǎn)。魚之類,鄉(xiāng)人所重者為鳊、白、鯚(鯚花魚即鱖魚)。蝦有青白兩種。青蝦宜炒蝦仁,嗆蝦(活蝦酒醉生吃)則用白蝦。小魚小蝦,比青菜便宜,是小戶人家佐餐的恩物。小魚有名“羅漢狗子”、“貓殺子”者,很好吃。高郵湖蟹甚佳,以作醉蟹,尤美。高郵的大麻鴨是名種。我們那里八月中秋興吃鴨,饋送節(jié)禮必有公母鴨成對。大麻鴨很能生蛋。腌制后即為著名的"高郵咸蛋"。高郵鴨蛋雙黃者甚多。江浙一帶人見面問起我的籍貫,答云高郵,多肅然起敬,日:"你們那里出咸鴨蛋。"好像我們那里就只出咸鴨蛋似的!
我的家鄉(xiāng)不只出咸鴨蛋。我們還出過秦少游,出過散曲作家王磐,出過經(jīng)學大師王念孫、王引之父子!
縣里名勝古跡最出名的是文游臺。這是秦少游、蘇東坡、孫莘老、王定國文酒游會之所。臺基在東山(一座土山)上,登臺四望,眼界空闊。我小時憑欄看西面運河的船帆露著半截,在密密的楊柳梢頭后面,緩緩移動,覺得非常美。有一座鎮(zhèn)國寺塔,是個唐塔,方形。這座塔原在陸上,運河拓寬后,為了保存這座塔,留下塔的周圍的土地,成了運河當中的一個小島。鎮(zhèn)國寺我小時還去玩過,是個不大的寺。寺門外有一堵紫色的石制照壁,這堵照壁向前傾斜,卻不倒。照壁上刻著海水,故名"水照壁"。寺內(nèi)還有一尊肉身菩薩的坐像,是一個和尚坐化后漆成的。寺不知毀于何時。另外還有一座凈土寺塔,明代修建。我們小時候記不住什么鎮(zhèn)國寺、凈土寺,因其一在西門,名之為"西門寶塔";一在東門,便叫它"東門寶塔"。老百姓都是這么叫的!
全國以郵字為地名的,應只高郵一縣。為什么叫高郵?因為秦始皇曾在高處建郵亭。高郵是秦王子嬰的封地,至今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,舊有子嬰廟,今不存。高郵為秦代始建,故亦名秦郵,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游有什么關系,沒有。